破灭的黎明
“阁下，在这种时候，你不能去！”
“住口，朱里安，”我冷冷的一挥手，硬生生止住了他未完的话语，“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我走进了他的房中。
从门廊开始就很黑，很暗，因为街灯没有开，门灯也没有开。不过，因为这里是少数我经常出入的场所之一，所以不必用眼睛看就摸到了门铃。
“门没锁！”从黑暗中传来这样的声音。
“很适合恶魔出入的黑暗呢！”我这样回答着，走进门内。
房中的灯也关着，稍稍让眼睛适应了一下黑暗，我走到他坐着的沙发前，立正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跟我还闹这些虚文？”他不耐烦的道，指指对面的沙发让我坐下。
“元帅就是元帅。”我静静的回答道，不过还是按他的指示落座。
当我坐下后，房中忽然沉默了。
我知道他找我来是要说什么，而他也知道我明白他的意思，可是我们谁都不想先开口，甚至不希望对方先开口打破僵局。这在我们两人当中是很少发生的情况。就像死囚尽力拖延自己走上刑场的最后一秒钟一样，屋内一片寂静，连我们的呼吸声都格外响亮。
他开口了，但是说出来的话却明显不是我预料的那句：“咖啡？”
没等我回答，他就给我从咖啡壶中倒了一杯清咖啡，桌面上根本没有糖和奶精。这种事情大概只有他做得出，哪怕换了我，明知对方一生只喝白水和清咖啡，我还是会先准备好配料等对方自己挑选，不过当然，这些也都是朱里安替我准备。
我接过来，轻轻啜了一口，滚烫的咖啡顺着我的喉咙直流入体内。“好苦。”我皱起眉头，无意识的说了这样一句话。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愣住了。
我不是从小就喝惯清咖啡的吗？
难道，苦的不是咖啡，而是我自己的心？
该来的终究会来，所以就让它发生吧。
于是我开口了，“阁下召唤下官前来，难道就是专程要请下官喝咖啡的？”
他终于抽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扔到我面前。而我连看都没有看，只用眼角扫了一下，随后便把目光转回他身上。
若是换作我的莱因哈特大人，或者吉尔菲艾斯，甚或米达麦亚元帅，从我这个没有动作的动作上面，就已经足够得到他们想要的答案了。
不过他却不是这样敏锐的人。所以他继续说下去。
“我想听你亲口否定这个。”
我没有回答，只是保持着沉默。
他不是很有耐心的人，因为我保持了沉默，所以他就继续说下去：“听着，凯因，我现在只想听你说一句话，就是这份东西是个卖不出去的街头小报记者编来骗钱的。只要你说这一句话，我马上去找宪兵去追查那个小子，翻天覆地也要把他找出来！”
我耸了耸肩。
“说话呀！”他不耐烦了。
我笑了，带着说不出的倦怠与嘲讽笑了。真好玩，我的命运，我的未来，此刻正真真正正的掌握在我自己的手里，掌握在我自己的下一句话中，这种感觉真是少见，而我正细细的品味着它带来的快感。
如果导演因为不愿效果结束而不给戏剧以高潮，那么整部戏都是浪费。所以我一边快乐的欣赏着这种感觉并把它保存在心里，一边把那句话说出来了。
“如果我说这是真的呢？”
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了，“你……”
我发现自己此刻竟然是从心底发出的笑容，就像是一位艺术家满意的打量着自己费尽心血创造的杰作让世人惊得目瞪口呆的快乐。这个剧本从一开始就到达了高潮，而我无可遏抑的欲望却想试图将这高潮推得更进一步。
“元帅阁下，送这个给您过去我手下的军官，您把他怎么样了？希望您按他所愿给他个官做，无论动机如何，毕竟他还是选择了效忠罗严克拉姆王朝而非叛党。”
他站了起来，比我高大的身躯显得无比威猛，“你说什么？”
“元帅阁下，”我轻声笑着，玩世不恭的笑着。在我们认识的这多年中，这笑容恐怕一直是让他又亲又气的吧？“您怎么不想想，以我的手段如果不是故意，能有人阴谋诬蔑我而不被我发觉吗？”
“为什么！”
我笑着，自从莱因哈特大人永远离去之后，我是第一次这样的笑着，“不为什么，我只是不愿向那样的小孩子宣誓效忠而已。”
他又坐下了。为了我，他调动了他本来不多的耐性，这是只给我的一个特权吧？为此，我一直都很感谢他，“凯因，难道你不顾自己军人的荣誉？”
我并没有喝酒，但是此刻却已经醉了，醉倒在那深藏我心底的眩目的金光中，“是啊，我可以为了同僚牺牲我的生命；为了罗严克拉姆王朝牺牲我的自由；但是要让我牺牲我军人的荣誉，全宇宙只有独一无二的一个人！”
他望着我，缓缓道，“我不明白你在想什么。”
“人生何必什么都要明白呢？”
“今夜的你和平时大不一样啊。”
“或许是受了月光的感召吧。”我淡然答道，“吸血鬼啦，狼人啦，都是沐浴在月光下吸收了月光的魔力才会变化的。”
“以往我以为我了解你，但是现在你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是啊？”我轻描淡写的回答了，“也许真正的我已经死了，现在在你面前的，不过是别人的灵魂占据的躯壳而已呢？”
“为什么要反叛，又为什么故意让人把计划透出来给我？”他大吼着。
我笑着望向夜光表针。时间已经很晚了……不，或许反而应该说很早了才对。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你就应该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吧？”
他忽然无言了。
“所以何必这么惊讶呢？再者，如果你不快点动作，时间就来不及了。”
“嗯？”
“明天，不，早已经是今天了。”我说着，自信的向后一靠，把双手支起来，这时的我已经完全掌控了局面，“今天——如果看了计划你就该知道——帝国史上最大的反叛事件就将发生，而‘黑色枪骑兵’部队则完全可以成为最大的救驾功臣。”
他愤怒的把计划摔在我面前，“我不要这种恩惠似的功劳！”
“你只能接受。”我冷冷的向他点明事实，“时间很紧了，你来不及做别的。如果你不立功，那么，罗严克拉姆王朝将在此毁灭。它是那个人创造的，因而就算要毁灭，也要毁灭在我手中！”
他的心里似乎有着另一种颜色的东西，因为他在犹豫，那不是自尊导致的犹豫，而是另外一种表情。
我在他开口之前打断了他。
“提督，”我终于恢复了我们过去彼此的称呼。这在别人看来仍然相当客套，但是对我来说，已经是不常给别人的称呼了，“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您，和您做的约定吗？”
那时的声音同时在我们耳边响起了……
“即使有一天我们因此成为敌人，也请全心全意帮助他！”
他再度抬头望向我，但是目光中已不再犹豫。
“你这个白痴！”他受伤似的叫出来。
我没有说什么，这是我第一次没有对骂我的人报复。我甚至连生气的感觉都没有，因为我知道，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关心我。我知道他曾有个弟弟，我们就是在那时认识的，我也知道他对我一直很关照，或许因为我和他弟弟很像……真的很像，不是外表上而是性格上，如果没有遇到莱因哈特大人，或许我也会选择那种疯狂的不知明日在哪里甚至连今宵酒醉何处都不知道的职业。
甚至连我的姓都和他的名字很相象。
我是那种仔细的人，当我们认识的时候，他一直叫我“莱恩”，可是渐渐的，“莱恩”改做了“凯因”。
这恐怕不是单纯的称呼变化，心理学把这叫做潜意识，即使他自己都没有注意这种变化，但是我大概明白那是为什么。
然而今天，他就要再度失去了。
我就像是以捉弄他人命运为乐的恶魔，残酷的剥夺了他最后的一切，连回忆都不留给他。
“好了……”我低低说了一句，忽然用敬酒的动作抄起面前的咖啡杯，用一种近似狂态的语调说道，“来吧，提督，来干最后一杯！为了那永别的过去，也为了不会到来的明天！”不等他回答，我一扬头把杯中苦涩的液体一饮而尽，把咖啡杯在地上摔得粉碎，头也不回的向门外走去。
他没有碰咖啡，始终凝视着我的身影。
八月的夜间已经微微有了寒意，朱里安坚持让我披上一件黑色的披风。然而走入风中的时候，那黑色的披风一瞬间被吹得飞扬起来。
忽然，我完全无法控制的把它甩下了。
黑色的披风在空中又飘扬了片刻，如同一只死去的黑色蝴蝶落在地上。幕落下了，而我就在这黑幕之后走入了永恒的黑暗之中。
渐渐的，天色黎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