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糟糕,雨下大了。早知道就不在老师家里停留那么长时间,真是报应啊。”
利奥波德一边脱下制服外套裹住小提琴和乐谱,一边快步向学校跑去,同时还喃喃地发牢骚:“这条路上连一个避雨的地方也没有,让我想不淋雨都不行!”
突然,有一辆地上车从利奥波德身边疾驶而过,还正好压过路边的一个水洼,于是利奥波德就被飞溅的水珠从头到脚淋了个透。
“我的乐谱啊!”
利奥波德哀叫。那件制服外套本来就不怎么防水,再加上这么一淋,乐谱一定全毁了。他此时想的是,一定得要刚才那人赔偿自己的损失才行,反正车号他已经记住了,不愁找不到人。
谁知那辆地上车又倒了回来,停在利奥波德的身边,然后,驾驶座的窗子被摇了下来,露出一张端整而温和的脸,以及一身黑银两色的制服:“对不起,刚才溅了你一身水。”
有着茶色头发和同色美须的青年军官微笑着道歉。
“啊……没关系的,反正我全身都湿透了,不在乎再多一点水。”
既然对方都已经道歉了,自己也就不用那么较真了吧?
“你是军官学校的学生吧?如果你不急着回学校,就到我的官舍去坐坐好吗?顺便把你的衣服烘干。毕竟你现在这样浑身透湿的,我也要负一半责任哪!”
利奥波德想拒绝,但冲口而出的却是两个喷嚏。
他身上只剩下了一件衬衣,再加上已被雨淋得透湿,打喷嚏也是很正常的。
“上车吧!否则你再这样下去,一定会感冒。”
青年军官对着利奥波德露出微笑。
利奥波德只好顺从了他的好意。
“对了,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
青年军官问道。
“我叫利奥波德·冯·克尔斯滕,是军官学校一年级的学生,请问您是……?”
“耶尔涅斯特·梅克林格上校。”
在梅克林格上校的官舍里,利奥波德好好地洗了一个热水澡,由于他自己的衣服全湿了,只好暂时借穿了梅克林格的一件睡衣。
梅克林格替他冲了一杯热牛奶,道:“趁热喝吧,不然你还是会生病的。你的乐谱我也替你烘干压平了,尽管有些皱,不过还是可以看。”
“谢谢!”
利奥波德接过了杯子,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
“等等,我听过您的名字啊!是在……什么地方呢?对了!是去年的年度钢琴比赛,您得了金质奖章呢!”
“哎呀,那是我被同僚硬拉去的,自己都没想到会得奖,难为你还记得。嗯……你的小提琴拉得很好?”
“只是一般化而已,根本谈不上‘很好’两个字啊。”
利奥波德抓抓微湿的头发。
梅克林格翻开利奥波德的乐谱: “你在练帕格尼尼的第二十四号随想曲?”
“是啊,可总是练不好。因为学校里根本就找不到练琴的地方,真是好头痛哪!”
“说的也是,跟我当年的情况一样啊。不过,你至少还可以把小提琴拎进学校,我却不能把钢琴弄进去。从这一点上来说,你可比我幸运多了。”
利奥波德不由得笑了:“那只能怪您最初就选择了钢琴啊!”
“那……你既然没有练琴的地方,为何不到我这里来练?而且,还有免费的钢琴伴奏。”
利奥波德差点打翻了手中的牛奶杯:“真的?我真的可以在您这里练琴?您还要给我伴奏?”
梅克林格微笑着点头。
“太棒了!那我在军官学校的这四年里,都不愁没有地方练琴了!”
利奥波德高兴地跳了起来。
“我一定要变成全银河系最坏的大坏蛋!”
利奥波德·冯·克尔斯滕对着镜中的自己大喊,全然不顾在客厅中,已经笑成一团的莱因哈特和吉尔菲艾斯。
这是凡佛利特星域会战后,已经晋升少将的莱因哈特和晋升少校的吉尔菲艾斯为了庆贺自己的生还,在他们借住的那幢位于林培尔克·谢特拉杰区的房子里搞了一个小聚会,当然,唯一的客人就是利奥波德。
“你……你怎么会这么说啊?”
吉尔菲艾斯笑得趴在桌子上。
“当然了,这是我衷心希望的啊。”
利奥波德故作一本正经状。
莱因哈特不解:“哦?为什么?”
“很简单啊,因为‘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哪!我明年六月就要毕业上前线了,但我可不想壮烈牺牲啊,所以,我就变得坏一点吧!这样就可以活得久一点。”
“有这种说法吗?坏人活得久一点?”
莱因哈特表示怀疑。
“当然有啊!我还想活到七老八十的,然后安享晚年呢!如果变坏一些就可以活得久一些,那我就变成最坏的大坏蛋吧!”
“你如果真的活了一千年,那岂不要变成老妖怪?”
莱因哈特忍着笑问。
“那也总比年纪轻轻就战死沙场好吧?我对‘为国捐躯’这一类的所谓美德一点兴趣也没有。”
“真的,年纪轻轻地就死去,也太不值得了。”
连吉尔菲艾斯也点头赞同。
“所以我就要开始变坏啦!不过……应该从哪里着手进行呢?”
利奥波德对着镜子皱眉头。
莱因哈特和吉尔菲艾斯再度为之绝倒。
“阁下,是真的吗?您拥有了一艘旗舰?”
利奥波德眨眨那双如紫水晶般漂亮的双眼,问道。
“是啊,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看看?”
莱因哈特对利奥波德微笑着道。
“好是好啊,可是,我下午有课呢……算了!跷一次课吧,反正我的不良记录几乎是空白,这次留下一笔也是好的。”
吉尔菲艾斯忍不住笑了:
“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哦,亏你还说得理直气壮。”
“哎呀,那种课无聊透了,还不如出去玩玩,对吧,阁下?”
利奥波德转向莱因哈特寻求支持。
“说得对,走吧!”
“喂,莱因哈特大人,您不能教唆利奥波德跷课啊!”
“好漂亮的战舰啊,和您很相配呢,阁下。”
利奥波德不由发出由衷的赞叹。
“你也喜欢这艘战舰?”
莱因哈特笑着问。
“这么漂亮的战舰,我当然喜欢啦!不过,今年六月我毕业后,能不能到伯伦希尔上来服役还是个问题呢。”
“这个……我会尽量想办法把你安排到我麾下,不过,我也不能保证一定能行。”
“其实我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那么……就等您当上元帅后,再来任命我吧!那时就可以不受什么限制了。反正您现在已经是上将,再升两级就是元帅。所以我不会等太久的,对吧?”
“说得倒也是。”
“您准备让吉尔菲艾斯中校来担任舰长吗?阁下。”
“你自己去问他吧!”
莱因哈特指了指吉尔菲艾斯。
“我倒是无所谓啦,只不过……”
吉尔菲艾斯抓了抓头发:“莱因哈特大人不允许我的忠诚心以伯伦希尔为先呢!”
“哦,您好自私啊!”
利奥波德对着莱因哈特作鬼脸。
走下伯伦希尔后,利奥波德才发现时间不早了。
“糟了,天都黑了,我还和梅克林格准将约好到他那里去练琴呢。对不起,我先走一步。”
“那你先走吧。”
一阵冷风吹来,利奥波德下意识地竖起了衣领,这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护身符不见了。
“真是不走运啊,我的护身符不见了,准是刚才丢在了伯伦希尔上。”
“那你要不要回去找找?”
吉尔菲艾斯问道。
“来不及了。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登上伯伦希尔,那就以后再说吧!”
说着,利奥波德跳上了一辆地上车,绝尘而去。
当然,这个时候利奥波德绝不会想到,这是他有生之年第一次登上伯伦希尔,却也是最后一次了。这是宇宙历七九五年,帝国历四八六年二月底的事。
数月之后。
“今天你要练萨拉萨蒂的‘流浪者之歌’?”
梅克林格准将坐在钢琴前,翻开乐谱。
“啊……还没有练得很熟,所以,您就不用替我伴奏了。”
“那好吧。不过我看你已经能完整地拉下来,等会儿试试伴奏吧。”
“……也好。”
利奥波德练了将近一小时,放下琴道:“四年的军官学校生涯过得真快,我明天就要毕业了呢。这四年来您一直对我这么照顾,真是谢谢您。”
“这么客气做什么?像你这么好的乐器演奏搭档,我求都求不到呢,该是我感谢你才对。”
“不知道毕业后会被分配到哪里……”
“听说缪杰尔上将想让你做他的部下?”
梅克林格无意识地敲击着琴键。
“是啊,但不知道能不能有这么好的运气,听天由命吧!”
沉默了一会儿,梅克林格道:“别想那么多了,试试钢琴伴奏吧,看我们能不能合得上。”
利奥波德依言拿起琴,演奏了片刻后——
啪!!
“糟糕,琴弦断了。”
“你没事吧?”
梅克林格从钢琴边站起身来。
利奥波德伸开左手,只见中指和无名指已被断裂的琴弦割伤,鲜血正不断地冒出来。
“一点小伤,不碍事,但恐怕两三天之内是没法练琴的了。”
“还是处理一下的好,免得伤口感染。”
梅克林格转身去取药箱,客厅里只剩下利奥波德,望着那根闪动着异样光芒的断弦,他忽然有一种莫名的不祥预感。
第二天就是利奥波德·冯·克尔斯滕毕业的日子。在例行公事似的校长致辞,毕业生首席代表致辞,校方其他领导致辞……之后,接着是领取毕业证书,然后就是毕业生合影留念……
等这一切都结束了,太阳的下端已快触到了地平线。
由于所有的行李都事先运回家去了,所以利奥波德只是提着一个小包,将毕业证书和其他一些零碎物品放在里面,缓步走出了校门。
四年的军校生活就这么结束了,倒也平淡无奇呢……
利奥波德如此想着,忽然,他看见夕阳下,立着两个他熟悉的身影——
“上将阁下,吉尔菲艾斯中校!你们怎么来了?”
“今天是你毕业的日子啊,我们能不来吗?”
莱因哈特微笑着道。西沉的落日为他的身影勾上了一道金边,使他看上去犹如一尊最完美的黄金雕像。
“幸好赶上了,不然,给你的那份礼物就只好送到你家里去了。”
吉尔菲艾斯说道。
“哦?是什么?我现在可以看看吗?”
“当然,那本来就是你的。”
说着,莱因哈特取出一张纸,递到利奥波德手里。那上面写的是:
兹任命利奥波德·冯·克尔斯滕少尉为莱因哈特·冯·缪杰尔上将之幕僚。
以上。
银河帝国军务省人事厅(签章)
“太好了!阁下,您是怎么办到的?真是谢谢您!”
利奥波德高兴地笑了,将那张任命书小心地放入口袋中。
“现在,你可以如愿以偿地登上伯伦希尔了。”
莱因哈特也笑了。
“那……具体要我做什么工作呢?”
“目前我那里缺少情报收集与分析的人员,你就先做这份工作吧。”
“哎呀,只要是您任命的,不管什么工作我都会去做!”
“吉尔菲艾斯,你瞧瞧,刚刚成为我的幕僚还没有五分钟,已经懂得讨好我了!”
三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走吧,利奥波德,到我那里去吃晚饭如何?我已经叫菲珀夫人做了你最喜欢吃的披萨饼,还有玉米汤,以及其他许多好吃的东西哦,要不要来?”
莱因哈特对利奥波德说。
“当然要!”
“啊,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谢谢您今天的招待!”
客厅的挂钟指向九点半,利奥波德站起身来告辞。
“那好,你早点回去休息。对了,我还要告诉你,军务省已经决定七月底出兵,所以,你也只有一个月可以逍遥了。”
莱因哈特拍拍利奥波德的肩膀,那肩膀要比莱因哈特低上五公分左右。
“一个月后就要出征了……算了!这一个月好好练琴吧,难得有这么多的空余时间。”
说到这里,利奥波德忽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前几天我听梅克林格准将说,他也要配置到您麾下,是真的吗?”
莱因哈特点头:“是的。你和他是旧识吧?不过,你们两个可不要在伯伦希尔上开音乐会哦。”
“钢琴太重了,梅克林格准将想把它搬上伯伦希尔都不太可能啊。不过……我是一定会把小提琴带上去的。”
利奥波德笑得很得意。
“喂,你是我的部下,怎么可以不听我的命令?”
“别的我都可以听,惟独这件事不行哦。”
利奥波德说完就向门外跑。
“别跑啊,让我送送你吧。”
吉尔菲艾斯叫住了利奥波德。
三个人一起走在昏黄的街灯下。
“好了,你们不要再送了,都回去好好休息吧。”
利奥波德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望着莱因哈特。
“那我们就不送了,你好好回去玩一个月吧,真是好羡慕你。”
吉尔菲艾斯微笑。
“那我先走了。”
利奥波德刚要转身迈步,忽然,他发现路边的树丛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反光。他立时反应过来——那是狙击枪的瞄准镜!
“阁下,危险!”
利奥波德迅速地将莱因哈特推开,与此同时,原本应该击中莱因哈特的三发光束划破了黑暗虚空,一起击中了利奥波德的身体。
“利奥波德!”
莱因哈特叫道,可他只来得及扶住利奥波德缓缓倒下的身躯 。
三发光束,一发命中左肩,其余两发全部打在胸口,鲜血如泉水般喷涌而出,这是无药可救的致命伤,利奥波德的死亡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你振作点,我马上送你去医院,你会没事的。”
明知这是谎言,但莱因哈特还是说了出来。
“没想到……您也会说谎呢……不过……您没事就好……”
利奥波德努力地想挤出一个笑容。
“不要再说话了,否则你会更虚弱。”
利奥波德的口中也开始吐血:“阁下……我是真的……想做您的部下啊……”
“那就不要死!我是不会让一个死人来做我的部下的!不准死,你听到没有?”
“可如今看来……我要食言了……”
利奥波德只觉得自己的生命仿佛正缓缓飘离自己的身体,奇怪的是,伤口竟然一点都不痛,只是热得出奇,相反地,四肢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感觉,仿佛已经不存在了。一向乐观的他,此时竟有落泪的冲动——他才刚刚得到莱因哈特的任命书啊!他还要登上伯伦希尔,和他心目中的神祗——莱因哈特一起徜徉在星光之海啊,难道,这已经是永远都无法实现的梦想了吗?而且——自己已经变得很坏了啊,不是说坏人一向都长命百岁的吗?为什么会这样……
“对!你不准食言!如果你食言了,我不会原谅你的!”
莱因哈特大叫。
“对不起啊……阁下……”
利奥波德那漂亮的紫色眼眸中的光芒迅速地黯淡下去。
“请您……答应我……”
“你说吧,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把我的遗体……放进伯……伯伦希尔的核融合炉……让我能……永远跟着您……一起出征……”
莱因哈特愣住了,他实在没想到利奥波德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这种要求对利奥波德来说,是不是太残酷了?
“利奥波德,这个……”
然而他发现,利奥波德已永远无法回答他了。他那双已经失去了昔日光彩的紫色眼眸,却仍然倔强地睁着,不肯闭上!
难道,莱因哈特没有答应他的要求,他死不瞑目?
莱因哈特的心头如被人刺了一刀般,剧烈地疼痛起来,他一咬牙,道:“好,我……我答应你就是!”
不知是否是奇迹,还是利奥波德真的听到了莱因哈特的这句话。总之,莱因哈特说完后,利奥波德那已经僵硬的眼睑,竟缓缓地闭上了。
“莱因哈特大人,那个凶手举枪自尽了,我没有得到他的任何口供,非常抱歉……” 方才去追凶手的吉尔菲艾斯回来了,但几乎一无所获。
“大人,利奥波德已经……?”
莱因哈特缓缓地点头,木然地站起身来。
宇宙历七九五年,帝国历四八六年六月二十九日二十一时四十七分,时间在二十岁的利奥波德·冯·克尔斯滕的身上永远地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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