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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ity Of G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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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 oeterm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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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发的青年缓步走上殿堂的台阶。

  没有风,但鲜红的头发却的确是在飘动着;青年用他那珠玉色的眼眸环视着四周:虚无,一无所有——到处都是白色——但或许也有其它的什么存在,可是——吉尔菲艾斯拉回自己的视线,沉思着。

  这里——是哪儿?

  光滑的大理石台阶上隐约现出高个青年的身形,红玉色的头发和瞳仁,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但是——反射在大理石表面的衣裳光泽,已不再是深邃的黑色,而是略显刺眼的纯白——那束光不稳定地跳动着,忽隐忽现地在不甚真切的虚像的脸庞上留下斑驳的痕迹。

  吉尔菲艾斯楞楞地注视着眼前的影像——在那一天,在那个地点,在那个人绝望目光的注视下,自己所能看到的东西,却不可思议地模糊起来,眼前的世界快速地变窄,变暗……自己,就这样的——死去了。

  青年的瞳孔在瞬间张大,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如果我已经死了,那么这里是——

  抬起头,迎视着光——天空中却没有太阳。吉尔菲艾斯所看到的,是一座纯白色的宫殿,建造在蜿蜒曲折的云桥之上。自眼前罗马式的厅堂往后,拜占庭式的,哥特式的,巴洛克式的以至于罗可可式的建筑此起彼伏地矗立在这一片虚无的空间之中,给人以突兀的感觉,并传达着某种不安的预兆。

  这就是传说中的瓦尔哈拉圣殿*吗?吉尔菲艾斯的理性立即对自己脑中这一荒诞不经的臆想展开了嘲讽——怎么可能?

  但是,在自己的有生之年中,除了考虑那一对姐弟的事情之外,确实没有对其他客观存在体产生过任何兴趣,所以——

  轻轻摇了摇头,红发的青年在瞬间调整了自己的思路和表情。整了整纯白色的军服,他以最最镇定的面容迎接着不可知的未来。

  ——未来?对于我来说,现在即是永恒——

  〈注释〉in oetermun:拉丁文。一直,永远。
  瓦尔哈拉:Valhalla·北欧神话中奥丁的神殿之一,用来聚集战争乙女送来的勇士灵魂。

exordium*

  这长长的走廊是如此的华美又富丽堂皇,白玉的柱石上布满了月桂树*的浮雕;两侧的墙壁上悬挂着精美的绘画,其中似乎有伦伯朗和乔托的作品;还有那些精致的古董花瓶,颇具东方韵味,记得以前梅克林格提督曾经和自己谈起——;然后就是那一尊尊逼真的等人高大理石雕塑,有着强烈的米开朗齐罗风格。只是——为什么所有人的面孔却看不清楚?

  吉尔菲艾斯向前走了几步,试图看清那些雕像,但——徒劳无功。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就像是蒙上了一层纱布,看一切东西都朦朦胧胧——但有一尊雕像,他却看得非常清晰:那个栩栩如生的人形有着既熟悉又陌生的神情:承诺的表情——于是,吉尔菲艾斯明白:那尊雕像,就是自己。

  他不再迟疑,快步向前走去,任由两旁的景物以奇观的速度向后倒退。在他心中,有一个逐渐形成却又把握不住的想法,当他来到一扇巨大的门扉前时,那个想法最终成形——但他自己仍不能得知其内容要旨。

  吉尔菲艾斯伸出手,轻轻地覆上那扇门扉,于是,他脑中立即响起了管风琴的高亢奏鸣声。与听惯了的军乐不同,在这首乐曲中所充盈着的,是无法确定的印象和飘忽不定的信息。而贯穿这首曲子始终的,是一个带着吟诵语气的嗓音:Vanitas Vanitatum*!吉尔菲艾斯确定自己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不可否认的,他有一种想要摆脱掉它的冲动。在猛然用劲的那一刹那,门开了。吉尔菲艾斯目光所及之处,是无穷尽的黑暗,而那穹黑暗也正注视着他,并缓缓开口道:

  “我正在等你,奥丁的恩赫里亚*。”

  〈注释)
  exordium:拉丁文。开场白。
  月桂树:象征光荣与荣誉。
  Vanitas Vanitatum:拉丁文。虚空的虚空。
  Einheriar:北欧神话中聚集在瓦尔哈拉的勇士的统称。

a giorno*

  这是一个怪异的人——以及一个怪异的空间。

  吉尔菲艾斯坐在巨大的靠背椅上,环视着这个房间——除了家具的比例过大以外,这儿与帝国法庭没有任何区别:旁听席,被告席,陪审席,还有审判席。而现在,吉尔菲艾斯就坐在正对法官位置的被告席上,在他面前所端坐着的,就是那个黑衣人。

  这是间带有明显拜占庭风格的厅堂。在它的四角各有一根白玉雕成的镂空石柱,仿佛叙利亚的松木*般直耸入那一片漫无边际的天光之中。而这四根玉柱又各自支撑着四各半圆形小拱,那每一个拱形之上,都以古代的神语作为装饰,来显示自己的庄重;在这个厅堂最高的地方,奥丁则赋予它三界中最为辉煌的东西——那是用伊密尔*的头盖骨制成的,半球形的天穹。

  整个的空间之中,除了白色别无他物。一切都是那样的纯粹,仿佛这就是日月撞击后形成的最终颜色。

  这是个泰坦*的房间——所以人类没有资格进来。

  微微扯动嘴角,吉尔菲艾斯觉得自己的念头越来越奇怪了——莫非死人都是这样?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直到有语音传来,吉尔菲艾斯才被拉回到现实之中(如果存在就是现实的话):

  “斯巴达人*啊,回答我的问题。你是谁?”自然而然地,吉尔菲艾斯以军人的作风从容回答:

  “我名叫齐格佛里德·吉尔菲艾斯。”意外的,对面巨大石桌后面的黑衣人却摇了摇头,使那将其面孔完全遮盖的斗篷有节奏地微微颤动:

  “不对,你不叫那个名字。说出你的真实姓名来,不要让诺恩斯*的丝线结成死扣。我所需要的,不是你在人世间虚假的名位,而是你灵魂深处本来的位格*。所以——说出你的名字来,瓦尔哈拉的贵宾。”“齐格佛里德·吉尔菲艾斯——阁下,那就是我的名字,从来未曾更改过。”命令自己镇静回答的同时,吉尔菲艾斯心中却漾起一片涟漪。

  ——我是……谁?如果我不是我自己的话,那么——

  “你坚持那个错误的观点吗》我的客人,”对面的黑衣人仍旧以平缓的语调应对着。

  “是的。”吉尔菲艾斯回答,直视着那一团黑暗。

  “Altissima^ voce*……”黑衣人喃喃道:“好吧,既然你坚持,那么就先以这个世俗的身份开始这次公会议*好了——胡因*,穆宁*!”随着他的召唤,两只乌鸦从左右穹顶上翩然而降,落在黑衣人的两臂上,而吉尔菲艾斯左边的陪审团席位上,则瞬时出现了那三位大名鼎鼎的女郎*:沃德,维尔丹尼和斯考尔德。在她们旁边,还坐着九名裹着白色斗篷的同席者。然后,红发青年背后的旁听席上开始发出嘈杂的声音,无数模糊不清的人影正在入席。于是,整个房间再度被先前那首曲子所笼罩,但这回在吉尔菲艾斯耳中响起的,却是不同的句子:

  Domine,saloum fac regem, Al suo commodo·*然后便是“砰”的一声,黑衣人敲响手中的小锤,朗声道:“审判开始——”



  〈注释〉叙利亚的松木:是古埃及法老建造宫殿时所选用的特级木材,在这里用以比喻柱石的美观。
  伊密尔:北欧神话中与阿瑟神族为敌的巨人,后为奥丁所败。
  诺恩斯:Norns。北欧神话中的三位命运女神。分别是大姐Urd,二姐Verdandi以及小妹Skuld。
  位格:Prosopon。基督教术语,指人思想中的根本人性。
  Altissima^ voce:拉丁文,(以)最大的声音。
  公会议:Concilium Oecumenicum。基督教会议,即普世性会议。
  胡因,穆宁:Hugin,Munin。北欧神话中奥丁的两只神鸦。其名字的含义分别为思想和记忆。
  Domine,saloum fac regem,Al suo commodo:拉丁文。主啊,保佑我主,一切都准备好了,万事具备。

Verbum*

  随着清脆的声音,那三位身着丝绸长袍的玛特*便祭起自己手中的神器——并非是精致的染血天秤——在她们的纤纤素手之间缠绵萦绕着的,是无数条透明的丝线,在那每一根纹理之间,都散发着死亡的光泽。

  吉尔菲艾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头一次产生了无力感——“这不是能由自己来控制的,”他心里很清楚,但却又异常倔强地以理性加以否认:不管它是什么,这个世界都不应该存在。伴但是,不管红发青年的意愿如何,这幕奇迹剧仍旧在继续上演:那三位编织命运的神祗擎举起手中的丝线,在自穹顶散发的奇异之光的照耀下,开始了编织——

  “在那永不冰封的伊芬*的彼岸矗立着的伊达沃特*啊,请聆听我们的颂赞,”三位女神同时开启朱唇,柔美的声音宛如自赫威高密尔泉水*中蹦跳而出的水珠,“至高无上的阿瑟加德*啊,请赐给我们容颜!永不枯萎的伊格德维修*啊,请擎起你的华盖,让我们得以瞻仰那,从你身躯间流淌下来的光源——”这三位生命的向导轻舞着她们的双手,那一根根透明的丝线在光的照耀下显出了彩虹般的颜色;吉尔菲艾斯不禁为这神气的景象所折服,暂时忘记了对这个根本不应该存在的世界加以批判。

  ——究竟,我是在,害怕什么呢?——

  毫无预兆地,吉尔菲艾斯脑中闪过这么一种想法,红发的青年下意识地猛然握紧双手。

  ——是因为那个人所说的,“审判”的缘故吗?——

  自从遇到那一对决定他命运的姐弟开始,吉尔菲艾斯就无时无刻不要求自己一定要做到最好——“为了莱因哈特大人,为了安尼罗洁小姐!”只为了这个单纯的目的,红发的青年便竭尽全力地超越自己的年龄,不知倦怠地学习各种知识——“必须这样,只有自己变成强者,才能对莱因哈特大人有所帮助!“这一直是吉尔菲艾斯奋斗的目标,因此,他必须倾其所有才能掌握一切事情,以完全的沉着冷静应付所有突发事件;他必须事先看到将要发生的一切事情,即使这将逾越自己作为人类的权限,他也在所不惜!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是莱因哈特大人的愿望——

  “齐格!要和弟弟做好朋友哦!”那一句话便决定了他的一生。——没错,这就是我所选择的,是我自己的意志……但是,我为什么会感到——恐惧呢?——

  不过,没有时间再让红发的青年沉思下去了,诺恩斯的歌声再度传来:

  “我们的神祗,万物的主,奥丁*,维利*,伟*,请举起你们手中的权杖,因为我,你们在人世间的代言人,正在以你们的名义开口说话——”“一切正义与邪恶的生命啊,所有的时光,请凝结于这一时刻吧!因为它正是你们所指定的,Ragnarok*!”在那个神秘词语出现的同时,诺恩斯手中的丝线开始发光——那是宛如子夜般的,漆黑的光彩,酷似那一片无尽的宇宙——下一瞬间,有什么在那团光中爆发出来,吉尔菲艾斯只来得及看到一道闪光,那柄冈格尼尔*就直直地刺入了他的胸膛!

  ——虚无,无尽的虚无!——

  吉尔菲艾斯在看到闪光的那一瞬间感觉眼前仿佛一片漆黑,却又如同正亲历自己生前的所有往事。他好像看到了认识的人,但却又不是;他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可周围却一片静寂——在那一片的深渊之中,他甚至连自己都感觉不到了,却又在鼻畔唇间,找寻到一抹幽香——

  那是种怎样的香气啊!纵使是海伦*在风中飘逸的秀发,也送不来那般的芬芳;就算是倾伊童*手中的金篮,也找不出同样的气息——那是携带着鲜血的禁忌香气,除了由瓦尔基丽雅*召唤而来的勇士,尘世间没有任何人有资格看到她的倩影……

  当意识再度回到身体中时,红发的青年缓缓睁开双目,找寻着处决自己的刑具。而他找到了,插在那洁白军服上的是——一朵鲜红的玫瑰花!

  多么美丽的花朵啊!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与它媲美的植物了——它的颜色,比令莎乐美迷醉的约翰的红唇还要红,比由洛基神*生起的神火还要烈——多么精致的花朵啊,人世间再也找不到能胜过它的艺术品了——它的造型,比天主的荆冠更加不可思议,比布拉琪*的身段更加妖娆——这是维那斯手上的金苹果,遍寻三界也找不出第二个!

  而此时,它就斜插在吉尔菲艾斯的胸口,以自己那独一无二的魅力召告所有人:这个人,他就是被审判者!

  打破了静默的气氛,法官席上的黑衣人从容开口:“听着,接受审判的人。现在,我请你仔细聆听生者与死者的陈述。从他们的供词当中,你要分辨出自己的真伪,确定自身的位格——”然后,他轻送双臂,那两只神鸦便腾空而起,如微风般拂过大厅。于是,吉尔菲艾斯看到,陪审团坐席上一人的斗篷被风吹落,使得那人露出了自己的面容。而几乎同时的,黑衣人也翻下自己的大帽——此时,显现在吉尔菲艾斯眼中的,是——

  “怎么……可能!?会是——你?”红发的青年震惊地猛然挺直上身,凝视着正与黑衣人渐渐融合的那名陪审团员,直至黑暗相间的斗篷完全变成灰色,那人才缓缓抬起头来——一头灰白的头发,双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吉尔菲艾斯的嘴唇微微颤动着,不知不觉间,那句不可置信的话以异常低哑的声音自他喉间流出:

  “是你——奥贝……斯坦!”



  <注释>Verbum:圣言。
  玛特:埃及神话中的真理与正义之神。人死后都要到“双重正义之堂”让其用天秤称量自己的心脏。
  伊芬:Ifing。北欧神话中的圣域之河。
  伊达沃特:Idawarld。北欧神话中诸神所居的平原。
  赫威高密尔之泉:Hvergelmir。宇宙太古时代诞生于永恒微光中的一眼活泉。
  阿瑟加德:Asgard。神的花园。
  奥丁,维利,伟:Odin,Vili,Ve。北欧神话中阿瑟神族的最高首领。名字含义分别是:神圣,精神和意志。
  Ragnarok:即诸神之黄昏。
  冈格尼尔:Gungnir。奥丁的神矛。
  海伦:希腊神话中的美女。
  伊童:Idum。北欧神话中的春之女神。
  瓦尔基丽雅:Valklyrs。战争乙女。洛基:Woki。火神。
  布拉琪:Bragi。美神。

Camigox*

  那熟悉的人默然着,半晌,才微微摇头。

  吉尔菲艾斯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早已失去了行动的力气——但他没有时间去追问为什么。此刻,红发青年正以全部的精力注视着眼前的故人:

  巴尔·冯·奥贝斯坦!

  两个人就这样对峙着——这一刻,时间仿佛凝结。

  身披黑衣的军务尚书注视着昔日的同僚,而吉尔菲艾斯也正回望着他——为什么会是这个人?这是红发青年现在最大的疑问——将要审判自己的,竟然是这个人么?!

  其实,吉尔菲艾斯并不憎恨奥贝斯坦。

  即使在众人眼中,那个人正是令自己死亡的刽子手。

  如果不是他向莱因哈特进言,如果没有发生威斯塔朗特事件,如果……那么,或许,不,是肯定——吉尔菲艾斯现在仍旧会是莱因哈特最最信任的朋友和下属,红发的青年仍然会和银河系中最为耀眼的存在并肩走在通向那位金发女性,他们心目中最为重要的人的宅邸的路上……

  但是……

  一切都是因为——

  吉尔菲艾斯猛地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没有权力将责任推到奥贝斯坦身上——他只是做了身为一名副官所该做的事情,而接纳其进言,作出决定的是——

  一片幽静之中,红发的青年仿佛听到了那久违了的,最最熟悉的清澈嗓音——

  “吉尔菲艾斯——”他半睁眼眸,感觉眼前一片极光——那是极端的光源,不掺加任何杂质的明亮,而透过那漫无边际的光海,吉尔菲艾斯似乎看到了深蓝色的夜空——

  “您知道吗?在明年初,似乎又要对叛乱军进行军事行动了。这次不许叛乱军再进攻伊谢尔伦回廊,说是要由我军先发攻击。”这是……自己的声音吗?——迟疑着,身着纯白军服的高个青年不禁微微抬起了头,想要听得更加清楚——

  “米克贝尔加元帅可真豪气啊,有什么理由吗?”略带冷笑意味的回应,随微风流畅地漂浮在夜空之中。

  “似乎是说,因为这次的战死者很少。”“很少?”“因为未达40万人。30多万的生命,与之相同数目的家庭,对门阀贵族们来说,是微不足道的吧。”——自己在生气。——吉尔菲艾斯想着,任思绪在未知的空间中游荡,为那些无辜战死的灵魂们默哀,对那些坐在人骨堆砌的躺椅上狂欢享乐的吸血鬼发出呐喊!只是,平素的习惯和固有的性格使他竭力压抑着自己,避免做出任何过激的行动来——

  “吉尔菲艾斯,我不会打这种愚蠢的战争,不会无益地让兵士们牺牲生命。为了达成我们的目的,虽然不能完全不流血,但我可以誓言绝不无益地流血。”红发的青年感受着来自两颊的热度,微微张开唇瓣,与那自逝去时光而来的声音一同回应着密友的誓言:

  “我明白,莱因哈特大人。若是莱因哈特大人达到了正大的目的,应当就不会再有门阀贵族玩弄平民的生命了。”嘴唇微微地翕动,吉尔菲艾斯仿佛看到了好友的笑颜,以及那飘动在星空之中的耀眼金发:

  “会的,不,我一定会做到。只要你协助我,就在不久的将来,一定……”黑暗急速地吞噬着光明,星辰如雨点般地坠落;天空旋转着,晃动着,而后——

  “有罪的人啊,看着我!”再熟悉不过的干涩语调使红发青年猛然睁开双眼,与面前的人重新对视。

  “——奥贝斯坦……难道,你也已经——死了吗?”带着叙述和疑问的双重语气,吉尔菲艾斯缓缓开口。

  而他面前的法官则以再平板不过的声调驳斥着他的观点。

  “受审者啊,在你面前的并非是尘世间的人类。我本身只是一种抽象的纯理性存在。只是你将我和人世间的影像重叠在一起,才看到这样的形体——这个人必定是你们之中最为客观的存在体,因为他无限接近不带任何主观感情的理性。所以,我才将自己的意志与其结合为一。”“而在这座圣殿之中,时间是永恒的,在这里,没有所谓的过去与将来,而只存有现在——你们人类靠感觉判断时间的流逝,但在神的土地上,我们认为:过去是现在的回忆,将来是现在的期待,而现在是一种视觉。——主说,di godere el benefizio deo tempo*·”这时,那两只神鸦盘旋着从厅堂两侧飞来,沿途再次掀起一阵旋风。伴随着黑色羽毛的纷纷下落,又一位陪审团成员站起身来,以潇洒的动作掀起自己的斗篷。于是,那一对独一无二的金银妖瞳便映入了吉尔菲艾斯眼中。

  

  〈注释〉Camigox:刽子手。
  Di godere el benefizio deo tempo:享受时间的恩惠吧。这一段所阐述的是西元纪年时,中世纪的神学家圣奥古斯丁(St·augustine)的哲学思想。
  审判者旨在让吉尔菲艾斯明白,在瓦尔哈拉圣殿之中,任何时期死去的人都可以在同一时间地点出现。

Idiotes*

  以修长的手指梳理了一下暗棕色的头发,“帝国双璧”之一的罗严塔尔扬起那令无数女性为之迷醉的笑容,迎向红发青年惊愕的目光:

  “好久不见了——”嘴唇开合了两次,喉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顾不上追究自己反常行为的同时,吉尔菲艾斯以少见的明显诧异拼组着词语:

  “罗严塔尔提督……怎么会——”深沉成熟的男子嘴角瞥出微呏的笑意,低沉的声音回旋在宽阔的厅堂里——“您是在猜测我的死因吗?——是战死,或是病故?”蓦地,从那对金银妖瞳中射出了桀骜不驯的目光,这位因剑而生,因剑而亡的名将带着恶意的微笑,诉说着自己的败北,“如果那个问题仍然困扰着您,那么,让我来告诉您实情——我,奥斯卡·冯·罗严塔尔,是因为谋反,而被皇帝陛下处以了极刑!”吉尔菲艾斯沉默着,不知说些什么才好——红发的青年完全被眼前发生的事惊呆了:所有的一切,都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这时,三位诺恩斯无声地出现在罗严塔尔身后,六只洁白的手臂从罗严塔尔身后紧紧将他拥抱——于是,在帝国名将的身上,瞬时出现了数不清的黑色丝线,如情人的秀发般与他纠缠——随后,吉尔菲艾斯看到,透过金银妖瞳的提督所着的白色斗篷,一块鲜红色的血斑正以惊人的速度自他的左胸向周边蔓延。很快的,那抹惊心动魄的血迹便铺满了披风,并映衬出罗严塔尔那白得诡异的脸色来——

  “恩赫里亚啊,看看这个人吧!”这时候,那三位魔女开始了咏唱,优美的歌声伴随着红唇的颤动传递到每一个人耳中——

  “他原是你主人的仆从,你的同僚;他原本已将自己的忠诚和生命献给了命中注定的君王。可是啊,这个愚蠢的人类,却最终堕入了魔道——他向自己的上帝举起了手中的长矛——”嘲讽的笑容浮上女神姣好的面容,对应着罗严塔尔那从容不迫的神情,却令吉尔菲艾斯感到无限的颤栗。

  “现在,让他来为你讲述——你主人的情况:自你死后,他是如何成为了帝王——”庄严的沃德如此宣布。

  “现在,让他来为你讲述——你主人的情况:自失去你之后,他究竟变成了怎样的模样——”温柔的维尔丹尼缓缓陈述。

  “现在,让他来为你讲述——你主人的情况:告诉你,为何昔日的仆从会反叛主人,并落得如此下场——”暴躁的斯考尔德冷冷嘲讽。

  三位女神以高亢的和声结束了歌唱,而罗严塔尔则报以情人的微笑。他以优雅的动作执起维尔丹尼的素手,在上面印下自己的亲吻;命运的织姬并未生气,只是略显悲伤地一笑,便与自己的姐妹退到了幕后。于是,在回荡于穹顶的歌声尚未消散之前,这位帝国的元帅便以平静的语气开始了死者的陈述:

  “我所尊崇的君主,名叫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他是个如同神祗般的存在。自从第一次见到他,我便有这种想法——”罗严塔尔缓缓地叙述着,墨色的右眼中闪烁着追忆的光彩。而吉尔菲艾斯也同时想起了那个初夏的暴风雨夜晚……

  “我并非是个安分守己的男人——而事实证明也确是如此。”罗严塔尔露出自嘲的微笑,漆黑的眼眸中开始蕴孕着风暴,“但是,我的野心与他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那个人——”他再次停顿了下来,表情在一瞬间现出些许忧伤,“是绝对的帝王!”而在下一秒,帝国的名将又恢复了他那傲人的神情,以平静的语气继续诉说着过去的以往:

  “于是,我决意誓死跟随在他身旁,以他的辉煌掩饰自己的无能,借同他分享那至高无上的荣誉来麻痹自己的野望。因为,那个人——也只有那个人,”罗严塔尔再次调整自己的气息,一字一句地说出下面的话语,“直到那一天为止,他都是最近乎于完美的存在,是至高无上的光芒!”胡因与穆宁发出恐怖的叫声,不停地围绕着罗严塔尔盘旋。在它们所过之处,墨色的羽毛纷纷下落,形成一片漆黑的幕布。那奇异的织品带着海尔*的气息,它的布料是经由那斯特隆德*之水的洗礼提炼而成。吉尔菲艾斯不由自主地望向那真实的幻像,仿佛想要从中找寻出什么——

  那是——岩山吗,还有绿洲?灰黄色的沙漠与无限的延展至地平线的白色盐湖——那是……

  吉尔菲艾斯的神经在瞬间绷紧,一个名字从嘴唇边悄悄溜出。

  “威斯……塔朗特——”纯白色的闪光如新娘的婚纱般在日光下缓缓划过天空,而后——

  火红色的半球浮上了地平线,并且加速地连续膨胀,变成了一朵高达一万公尺的蕈状的云朵。

  爆风,热浪,烧毁一切的火焰,伴随着垂死者无声的哀嚎……

  红发的青年感到些许的晕眩,似乎有无数黑色的丝线在眼前萦绕,他耳边传来不甚真切的话语,仿佛是从天际飘来的符号:

  “吉尔菲艾斯!你到底是我的什么人?!”——

  “罗严克拉姆侯爵,我要为我的主君布朗胥百克公爵报仇!”——

  “吉尔菲艾斯……”——

  “傻瓜!说这什么话?”“医生快来了,这种伤很快就会好的。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姐姐那边报告胜利的消息。好不好?就这么说定了。“——

  “不要!——我不要传达那种事。你自己去说!我不要传达!好不好?过一阵子我们一起到姐姐那里去?”……

  声音越来越远,吉尔菲艾斯无力阻止,在最后的那一刹那,他似乎听到了无泪的啜泣声:

  “吉尔菲艾斯……回答我呀!吉尔菲艾斯,你为什么不说话?”“吉尔菲艾斯……”“吉尔菲艾斯……”红发的青年从声音的迷阵中解脱出来,才刚刚将目光重新聚焦,便又陷入了又一个米诺斯的迷宫之中——

  那是……谁?

  现在,那块黑幕上所现出的形体,是吉尔菲艾斯从未见过的:那是个无机质的存在,虽然他的面容与莱因哈特大人一模一样……

  他在笑,很灿烂的笑着。但在那白皙的脸庞上,却能明显地看出死亡的征兆。

  一直沉默着的罗严塔尔望向吉尔菲艾斯,以平静得令人心寒的声音说道:“或许我并不愿意承认——但是,在您死后,陛下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当我问他如何处置立典拉德公爵的族人时,他回答——”“十岁以上的男孩子一律死刑。”黑幕上的人形开启他那秀致的嘴唇,发出了悦耳的声音。

  “我是在十岁的时候进入军官学校的。十岁以前都只算是半个人。所以,我饶了他们。如果他们在长大后还要来找我报仇,那也可以。没有实力者被打倒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他仍在笑着,展现着那抹再熟悉不过的笑颜。

  “你们也一样,如果具有打倒我的自信和觉悟,随时都可以向我挑战。”吉尔菲艾斯感到心在下沉,胸腔里似乎被灌入了尼夫尔海姆*的冰川之水。但他尚有一个疑问,于是,红发的青年望向罗严塔尔。

  “刚才,阁下说——‘陛下’?”金银妖瞳驀地显现出一道强光,沉默了半晌,罗严塔尔低低地发出笑声,黑幕上的影像在瞬时间改换——

  那个人又是谁?

  头顶着至高无上的皇冠,身披着无比灿烂的朝服,端坐在御座之上的那个人——是谁?

  吉尔菲艾斯真实地感到恐惧,因为那个人明显地马上就将崩溃——在他的眼中,有着不可思议的脆弱。

  这是那个他所熟识的莱因哈特吗?

  这是那个与他分享同一个梦想,用同一对翅膀在天空翱翔的莱因哈特吗?

  这是那个永远充满了自信,浑身散发着耀眼光环的莱因哈特吗?

  坐在那宝座上的人偶,那断了线的风筝,究竟是谁?——

  “怎么可能……”灰发的审判者开口了,他以石刻般无波的面容望向吉尔菲艾斯,“你还不明白吗?——你本身就是一剂毒药!”“自始至终,你都未曾完成过自己的任务——作为一个副官,你远远超越了自己的职权范围,以特殊的姿态围绕着本该至高无上的君主。作为一个亲友,你从未向帝王提出过坚强的建议,而是将他的责任,全扛在自己身上——你分裂了原本独一无二的他,将一个人的人格转嫁到两人的体内;你使他无限依赖于你,以至失去了你,他的人生便迷失了方向!”紧接着他的声音,罗严塔尔的声调骤然升高。

  “现在我所服从的人,已经不再是完美的神祗——如今的皇帝,比小孩子还要脆弱!他失去了本属于自己的光芒,由至高的天界坠落。这个人已无法压抑我的野心——我甚至可怜他:这般苟活,还不如死掉!”“完美的存在一旦损坏,那就连普通的赝品都还不如。与其看着他走向衰弱的深渊,倒不如乘他还有光芒时将他毁掉!”红发的青年极慢地摇晃着头颅,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他紧皱着双眉,努力地说出话语:

  “……不是的,我不是想要这种结果……”“但事实就是如此,现在的皇帝,是你一手造成的。“审判者无情地宣布着事实,而旁听席上也传来阵阵的附和声。

  吉尔菲艾斯听到有许多人在喊“皇帝万岁”,但当他回头寻找时,却看不到真切的人影。这时,罗严塔尔再度开口,道:

  “难道你还不明白自己的价值吗?你的存在,对陛下来说必不可少——”他的话语被截断了——维尔丹尼用手掩住了他的唇,并轻轻在他额上印下一吻,将斗篷的大帽重新为他戴好。

  “勇敢的恩赫里亚啊,你留在这里的时间已经结束,你与人世间的纠缠已经了结。所以,请你安心地睡吧,闭上你诅咒命运的双眸——”罗严塔尔嘲讽地笑出声,坚定地注视着女神秀丽的面容。轻轻地叹了口气,维尔丹尼抛出了手中的丝线,下一个瞬间,帝国的元帅便消失在空气之中。

  红发的青年低下了他那坚强的头颅,默然聆听着审判者冷漠的教诲:

  “好好地思索吧,恩赫里亚。你生为人类的任务和你存在的价值。你究竟为你的上帝贡献了什么?”



  〈注释〉idiores:存在。
  海尔:Hel。北欧神话中的死亡女神。
  那斯忒隆德:Nastrnd。死亡女神所辖的死尸之壑。
  尼夫尔海姆:Niflheim。太古时无底洞北的极寒世界。

Keryx*

  吉尔菲艾斯沉默着,头脑中一片空白——他不能思考,也不愿去想——因为不管怎样,这里的一切,都是如此不可改变的必然……

  红发的青年闭上眼睛,再缓缓睁开,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在同一瞬间发现了不可思议的事实——自己胸前的玫瑰,正在融化!

  仿佛无法承受身体的热度似的,绵稠的液体正沿着花瓣的边缘游走;以鲜红的颜色轻抚着花朵的面庞,血滴正无声地诉说着自己的爱慕;纯白的军服上仿佛飘落了点点樱花,那正在晕开的粉红色斑点令人爱不释手;最后,温热的雨滴静静地滑落到地上,渐渐形成了散发着禁忌色泽的死亡池沼。

  这或许就是令自己虚弱的原因了——吉尔菲艾斯无力地想着。他忽然发现自己很疲惫,那是从未有过的疲劳,甚至在他将要死去的时候,也未曾有过这样的感受……

  三位女神抛洒着死亡的丝线,两只神鸦在厅堂中盘旋。吉尔菲艾斯恍惚间觉得自己是在观看万圣节的游行。而这时,预言家们的歌声,又再度响起:

  黑暗的主宰,死亡的恩宠;憎恶所有光明与快乐的帝王霍度尔*啊,睁开你的那双盲眼,为我门找寻藏匿在奥维德奈*深处最最卑贱的畜生!”


  “这个人的形体,比莫德古德*还要丑陋——”庄严的沃德如此宣布。

  “这个人的行为,比芬利尔*还要残酷——”温柔的维尔丹尼缓缓陈述。

  “这个人的灵魂,比奥尔洛格*还要空洞——”暴躁的斯考尔徳冷冷嘲讽。然后,她们展开自己的歌喉,以不可思议的声调吟唱道:

  “是的,是的,我们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是的,是的,我们所需的,就是你将送来的——是的,霍度尔,Conimus Surdis*——”胡因和穆宁再次卷起暴风,伴随着审判者再冷澈不过的语调:

  “为忠实之人所愤恨,为诚实之士所厌恶;为坚毅之士所唾弃,为刚烈之士所誓杀——地狱的教徒,冥府的使者,来,到这审判台前来——为我们做一场黑暗的弥撒,给我们唱一曲魔鬼的颂歌!”在他的话音落下的同时,陪审团成员中的一位便慢慢地站起身来,用枯黄的手颤抖着掀起斗篷的帽沿,露出一张不属于活人的面孔:这老人虚无缥缈,感觉上似乎并不存在于这个空间之中;他的视线没有停留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却一个劲地在人群中搜寻着目标——

  有着奥贝斯坦面容的审判者下达了命令:“说出你的陈词来——地球教总大主教。”仿佛接到了信号似的,老人猛地抬起头来,正对上吉尔菲艾斯的视线。红发的青年顿时感到一股冷气从背后窜起——这个老人的瞳仁,根本就没有聚焦!

  而在吉尔菲艾斯的心中,正竭力地回忆着“地球教”这个名称——似乎是某个宗教团体,其成员在同盟与帝国都有分布……之后,便是一片空白,再没有任何关于这个组织的信息。

  沃德缓步走到吉尔菲艾斯面前,直视着青年的眼睛,用女祭司的口吻说道:

  “听清这个人的陈词。因为他是一切悲剧的制造者——他的信徒以他的名义在星空间游走,如蝙蝠般于夜间潜入;他们击杀所有人家的长子,不论是平民还是贵族;他们吸干牺牲者的鲜血,再将那用过的躯壳弃而不顾;他们在黑暗中撒下了巨网,随时等待着鱼儿上钩——”女神的话音消失在老人的低语声中,吉尔菲艾斯望向那残旧的人形,在心底压抑着自己的厌恶。

  “博学之士告诉我们说,就在今天早上,义人死亡之后,灵魂就会享受到面见天主的真福,这就是他们的报偿。好吧……好吧……可是,圣经又告诉我们说,在世界的末日,肉身都要复活,与他们的灵魂合而为一,我们大家都要受最后的审判。”老人仿佛在讨论问题似的自言自语。

  ——审判?天主的真福?这是——在说我吗?

  “但是,这里就有一个很大的矛盾,既然上帝是绝对的君主,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同一个案子他为什么要亲自审问两次呢?对他自己的判决怎么会进行重新审判呢?上帝不可能犯错误,如果要进行两次判决,那就是说要作些更正,那就是说上帝曾判错过。而说上帝犯过错误就是亵渎宗教,甚至是异端邪说……”总大主教似乎陷入了对某个神学问题的思考。

  吉尔菲艾斯望着正在沉思的老人,聆听着他所说的神学理论,忽然觉得这一切,仿佛都是这么的令人无法理解:

  义人是谁?罪人是谁?——上帝又是谁?为何被称为耶和华的人,就拥有审判全人类的权力?为什么不服从他的人,就一定要被称为是异端和魔鬼?

  没有人能回答吉尔菲艾斯心中的疑问,神圣的殿堂中只有苍老沙哑的话音:

  “……再者,让灵魂自由自在地随其自然,只是到与肉体合一的时候再去享受面见天主的快乐岂不是更好?这么看……这么看,那些博学之士是说错了,根本就没有什么言之凿凿的真福,也没有什么人死之后面见天主的快乐,上帝只在最后审判时才让人见到他的真容。那么,在最后的审判之前,死人的那些灵魂都在哪儿呢?我们不是都得等着,像圣约翰在《启示录》里所说的,到上帝的祭坛前去吗?”老人仿佛很是迷惑,他左顾右盼了一阵子,似乎没有找到他所希望看到的东西,便又低下头来,继续他的推论:

  “既然天堂里根本没有人,那么,所谓圣人,善人的情况就跟我们所想的完全不一样……其实,义人的灵魂如何,不义的人的灵魂也照样如何,上帝只能报偿了善人之后,才能惩罚罪人。作完了一天的工之后,才能得到工钱,只有到了世界末日,良种和稗子才能最后分开。那么目前,没有任何人的灵魂住在地狱,因为还没有审判,宣布惩罚。也就是说,目前,地狱是不存在的……”——地狱是……不存在的?所以,不管是罪人还是义人,死后都是呆在同一个地方——吉尔菲艾斯沉思着,任思绪在无艮的空间中游荡。

  那么,我肯定就是,罪人吧。现在在这里受到审判的,应该是有罪的人啊!——这样也好——在这个空间里,只存有现在,那么,如果我有罪的话……红发的青年微微喘了口气——那也就是说:莱因哈特大人是无罪的,是这样的吗?——没错,一定是这样的!

  仿佛是要证明他的观点似的,总大主教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陪审席传来:

  “Non bis in idem*……是的……是的……我们的圣母啊,我们的主——”他不停地低语着,干瘪的嘴唇不住地蠕动。

  而后,突然的,这老人笑了。那阴险的,令人恐惧的笑自嘴角一直延伸到他的两腮,拖动着早已干裂的皮肤,皱起一道道沟壑;在总大主教无神的眼中,赫然出现了两道精光,直直地瞪视着吉尔菲艾斯。

  “罪人……罪人啊!——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你们难道还看不清楚?弥赛亚已经用自己的鲜血与人类缔结了盟约,挽救你们的罪孽;主已降下了他的独子,完成了对凡人的承诺——愚蠢的人啊,愚蠢的人啊!”老人嘿嘿地笑着,“金发小子……愚蠢的人们……嘿嘿嘿——我们的父啊,我们的母亲……为了大十字架……杀死!全部——杀死!”最后的几个字几乎是用喊出来的,老人突然扬起右手,以不可思议的力量切砍着虚空。

  “都要死!你们都要死!啊——哈哈哈哈……”毫无预兆的,圣殿四周蓦地响起了无数个与总大主教相呼应的声音,那仿若猫头鹰般的叫声一直在大厅里回响——

  最年长的女祭司向老人扔出象征死亡的丝线,以长者特有的风范蔑视着那苍老的躯壳:

  “回到你该呆的地方去,丑陋的东西。你留在这儿,只会令人徒生厌恶——你的信仰和你的野心一样,都是腐臭的产物,你不配坐在这里,滚出去,你这伊密尔的奴隶,霍度尔的信徒!”老人就这样在狂笑声中消失了,但那无数个神秘的声音却仍在空气中回响着:

  “地球是我的故乡,我将拥抱地球——”



  〈注释〉Keryx:希腊文。讲道。
  霍度尔:Hodur。北欧神话中的黑暗之神。
  奥维德奈:Elvidner。悲惨之意,是死亡女神海尔的宫殿。
  莫德古德:Modgud。海尔的部下,枯骨僵尸,专门吸取死人之血。
  芬利尔:Fenris。苍狼。
  奥尔洛格:Orlog。指宇宙尚未形成时的空间。
  Conimus surdis:意为,我们低声歌唱。
  Non bis in idem:一件事不能判两次罪。

Deo ignoto*

  吉尔菲艾斯极力压抑着内心的不安,直视着对面的审判者。他不清楚接下来将要迎接的是什么,但至少,他必须以自己全部的力量去面对它。

  刚才的老人令吉尔菲艾斯很不安,他无法理清那老人话语中的含义——没有地狱,也没有天堂……义人与罪人其实也都一样……而红发青年最无法释怀的,便是老人最后的一段话——弥赛亚和……罪人?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如果那只是感性的宣泄还好——但吉尔菲艾斯却无法这样认为。因为他的理智已经明确指出:在这座神殿中出现的每一个人,都带有某种特殊的意义。如果是这样的话——

  耳边传来庄严的咏唱声,吉尔菲艾斯抬头望向陪审席。他深吸了一口气,感到喉间温暖的腥红——那是,血的味道吧!——红发的青年微微扯出一个鼓励自己的笑意,便集中全部的精力准备投入下一场战斗。

  死亡的繆斯轻盈地旋转着手中的画具,在空中描绘着光影的痕迹,厅堂中回响着抑扬顿挫的乐音:

  “来啊,为神灵所恩宠的人;来啊,为萨伽斯*所青睐的人,带着你的随从,乘着斯基布拉德尼*,到这神圣的宫殿中来——”诺恩斯手中的丝线不停地变幻着它们的身影,仿佛一道道流星似的转瞬即逝,在人们眼中所留下的,只有那点点些微的亮痕光影。

  “这个人有着柯瓦修*般的智慧——”庄严的沃德如此宣布。

  “这个人有着福尔赛提*般的品格——”温柔的维尔丹尼缓缓陈述。

  “这个人有着巴尔德*般的忧郁——”暴躁的斯考尔德冷冷嘲讽。“来吧,来吧,精神与智慧的吟游诗人;来吧,来吧,沉稳又迷惑的年轻长者,请为我们演奏一曲,那谱写于宇宙之间的悠长颂歌——”伴随着抒缓的语调,陪审团中的两人一前一后地站起身来。当其中的一位略显笨拙地摘下自己的帽子时,吉尔菲艾斯一时间忍不住冲口而出:

  “——杨威利提督!?”黑发的智将有些慌乱地用手扒了扒那一头乱发,向着吉尔菲艾斯露出了腼腆的笑容:

  “吉尔菲艾斯提督——没想到会在这里见面呢……世事还真是难以预料啊!”颇合乎杨个性的语句,但却和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为了提醒他回到正题上来,另一位陪审员摘下了斗篷。

  “指挥官阁下,现在不是该讨论这种问题的时候吧!”于是,吉尔菲艾斯眼中便出现了有着褐色眼睛和洗练外在的三十岁男子,而他在同盟军中的官职,是被称为“蔷薇骑士”连队的第十三任队长。

  ——华尔特·冯·先寇布——

  黑衣的审判者漠然地望着这三个人,以死寂的声调开口道:

  “以往岁月中的死者啊,请陈述你们的证词,尽你们的职责。”先寇布显然是想回敬些什么,但被杨阻止了。黑发的提督再度挠了挠头,好像很困扰似的开了口: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或许对其他人不太公平,可是——”杨抬头望向吉尔菲艾斯,两人的目光在绝对的空间中相遇。同盟的元帅好不容易才将自己要说的话表达出来:

  “吉尔菲艾斯提督,我想——不,应该说,所有人都知道——”杨调整了一下语气,以极认真的口吻说道,“您对帝国来说,是不可或缺的。”观察到杨的困窘和吉尔菲艾斯的惊讶,官阶比两人都低的先寇布中将以长辈的姿态介入到谈话之中:

  “阁下还记得在凡佛利特的相遇吗?”携带着自己所特有的揶揄口气,先寇布满有兴趣地望向红发的青年。

  凡佛利特?——记忆像初春解冻河中的冰块一样,迸裂,碰撞,然后在阳光下与河水溶合……吉尔菲艾斯望着那高大的男子,思绪在一刹那间明朗:

  “是你——!”胡因与穆宁鸣叫着盘旋,黑色的幕布在无形中旋转,一幅硝烟弥漫的战场画面呈现在人们面前:

  吉尔菲艾斯在混战的烟雾中,不但和莱因哈特走散了,还遇上了意外的危险。

  红发的青年领悟到,眼前这一名男子,可能是自己个人战斗史中最强的敌手。在他的眼前,三名帝国军的兵士很快地被战斧血祭了,而且面对吉尔菲艾斯,连一微米的间隙也未露出。

  红外线受到热波的乱流所影响,几乎看不见头盔中的脸。对方大概也一样吧。可确认的是那高佻的身材,及蕴藏在内的惊人战斗力。

  一瞬的对峙,连结着激斗。

  猛烈交错的战斧,在周围降下了无数的小火龙。两人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以一脚的脚踵为轴,回转身体,借以化去强烈的反作用力。

  激斗仍在继续,攻击,拔开,抵挡,挥下,突刺。数十种动作,一瞬也未停顿地连锁着,火花装饰着极短的间隙,展开了仅在近乎死亡的情况下才有的华丽。

  若是凡庸的兵士,都不知已经进过几道死门了。在伎俩与经验上,先寇布应有一日之长的,然而吉尔菲艾斯却硬是封锁了其刚柔自在的攻击。

  在内心中,先寇布不禁地感慨:帝国竟还有如此刚强的人!

  吉尔菲艾斯也在感叹,而且还连结着恐惧。不过这并不是说他胆怯了,他的恐惧是——如果这么危险的人出现在莱因哈特面前的话……这种假想的死惧。正因为不是自己所感受的死惧,所以更加深刻。吉尔菲艾斯虽然不认为莱因哈特比自己弱,但他仍希望以自己的力量保护莱因哈特。

  终于,在猛击的应酬中也有了间隙。退后一步,先寇布调整好呼吸。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这是两位决斗者之间最初的一句话。在一瞬的犹豫后,正当要回答时,在他们的身边,有个东西爆炸了。一切的感觉都被撕裂,振荡,他们被无形的东西撞开了。

  当伴随闪光的大量尘土和烟,好不容易沉静下来时,吉尔菲艾斯和先寇布都找不到对方了。他们跳向各自不同的方向,肉搏战和枪击战的旋涡,形成了浊流,将两人分开了。

  这个中断,究竟保全了哪一人的生命暂且还无从判断。两人都各自想起原来的任务,把那值得敬畏的对手之间的了断,留给了不确定的未来……

  “那时的——”吉尔菲艾斯怔怔地望着昔日战场上的对手,胸中慨叹着命运的安排和捉弄——

  先寇布微笑着点了点头,以贵族的风度向红发的青年鞠了一躬:

  “能够与帝国元帅对阵,是我的荣幸。”看出吉尔菲艾斯的不解,杨无奈地担负起解说的职责:

  “其实,在阁下——”斟酌着接下来的字句,黑发的提督略显迟疑地再次开口:

  “在阁下到这边来的时候——”用了这样奇怪的修辞。吉尔菲艾斯只是了解地笑笑,毕竟,没有人愿意使用“死”这样的词汇。

  “罗严克拉姆公爵追封您为帝国元帅,另外还赠与军务尚书,统帅本部总长,宇宙舰队司令官以及帝国最高司令官代理,帝国宰相顾问的称号。并且还追赠了大公的封号——”一口气将这些话说完,杨似乎很疲惫地深深喘了口气。

  吉尔菲艾斯的双眉紧皱着——

  他当然明白密友的苦心;但是,最令他挂心的,却不是这个——从那一长串追封的称号看来……吉尔菲艾斯反复思量着——

  莱因哈特大人在那件事中究竟受到了多大的伤害?!

  停留在人世的最后几秒间所见到的莱因哈特大人的表情,吉尔菲艾斯至今还记得很清楚——那是种顾不上遮掩的,赤裸裸的绝望神情;不同于安尼罗洁小姐被抢走时——那时的莱因哈特挟带着的,是天地间最最锐利的气势和振翅高飞的自信;但在自己即将进入另一个世界时,莱因哈特大人所表现出来的却是——

  “吉尔菲艾斯!……”瞪大了的水蓝色眼睛,苍白色的秀丽面庞,洒落着忧郁花粉的金色头发,哽咽着的语音……

  “吉尔菲艾斯……回答我呀!吉尔菲艾斯,你为什么不说话?!”红发的青年露出悲伤的表情,垂下了头颅——他当然也知道自己的死会对莱因哈特大人造成冲击,但当时他却没有其它的选择——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莱因哈特大人……”吉尔菲艾斯轻轻地呼唤着那个名字,回应他的,却只有静寂虚空中流动着的微风。

  杨呆呆地杵在陪审席前,正琢磨着下面该讲的话语;命运的织姬却卷起了手中的丝线——

  “时间已经到了,恩赫里亚啊,你不可再透露什么给被审者了;他的命运——需要自己去看清楚!”斯考尔德一边说着,一边向杨抛出了丝线。

  但毫无预兆的,先寇布竟然将那团不祥的信物抓握到了自己手中。他颇有风度地对怒瞪着自己的女神说道:

  “我方的司令官不太适合热情的女性;所以,就由我来代劳好了。”无视斯考尔德喷火的双眼,蔷薇骑士团前任队长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在消失前的一瞬间对还处于沉思中的吉尔菲艾斯道:

  “你不是个适合消沉的男子;拿出与我对阵时的勇气来,为了你所要守护的人——”中将就这么消失了,被丢下的杨继续对吉尔菲艾斯说道:

  “我和罗严克拉姆公爵会面的时候,他曾经对我说——

  “‘我有一个朋友。当我们发誓要把宇宙拿到手中同时也这样宣誓过——绝不学卑劣的大贵族行径,一定站在阵首作战,赢得胜利……

  “‘我随时随地打算为那个朋友牺牲。

  “‘然而,事实上牺牲的总是他。我一直习惯性地这样依赖他,结果,连他的生命都为我丢掉了……’”杨仿佛陷入了沉思般地停了下来,微微摇了摇头,他又一次迎上吉尔菲艾斯的目光,极缓慢地重复着莱因哈特当时的话语:

  “‘如果那个朋友现在还活着,我面对的应该不是活着的你,而是你的尸体!’”吉尔菲艾斯感到有什么在胸膛中剧烈地起伏着,如果可以,他真的想要大喊出声,但是,他却只能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在那里僵坐着——

  一边望着仿佛已化成雕像的红发青年,杨一边接过维尔丹尼递过来的丝线。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在手碰触到线绳的同时,杨大声对吉尔菲艾斯道:

  “吉尔菲艾斯提督,你还记得在伊谢尔伦的俘虏交换仪式上对我说过的话吗?——”红发的青年微微抬起头来,用疑惑的目光作为回答。

  “您说:‘形式这种东西,也许是有其必要,但实在也是相当的傻气呢!’”杨用尽力气对吉尔菲艾斯说道,仿佛正竭力唤醒他的记忆。

  “——所以,形式什么的就别去管它了,最重要的是——”很可惜,杨的话并未能说完;他的话语连同他一起如泡沫般在空气中飞逝了。

  黑衣的审判者冷冷地俯视着一动也不动的吉尔菲艾斯,深邃的眼中不知闪过了一丝什么。



  〈注释〉Deo ignoto:无人知晓的神祗。
  萨伽斯:Saggas。故事,指北欧神话中的历史女神。
  斯基布拉德尼:Skidbladnir。丰饶之神的神船。
  柯瓦修:Koasir。智慧之神。
  福尔赛提:Forseti。真理与正义之神。
  巴尔德:Balder。光明之神,由于预见到自己的死期而终生忧郁不乐。

Gratia*

  吉尔菲艾斯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模糊——不同于死亡,这明显的是自我意识的放逐。

  ——自己当然也不愿意这样,但是——

  都是我的错——是因为我,莱因哈特大人才会变成那个样子——罪人……是的,那就是我——天堂和……地狱,根本不存在?——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红发的青年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他的思绪已经被自责所攻陷,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坠入负罪的陷阱。

  是的,我有罪——所以,我要受到审判;是的,我伤害了莱因哈特大人——都是因为我,事情才会变得无法收拾;是的,或许从最初开始,我就不应该那样做——如果改变了做法,也许就还会有所转机……

  虽然惊觉到精神层面的异常,但吉尔菲艾斯已来不及阻止自己。他仿佛正乘着用秦皮树和白杨树*搭成的木船,在赫威高密尔的巨大水浪间随波逐流……

  不知从哪里发出若隐若现的光点,吉尔菲艾斯疲惫地微微抬头。他看见在不甚遥远的岸上,有一位金发少年正冲他嚷道:““齐格飞——好俗的名字啊!”“莱因哈特……大人?”红发的青年费力地翕动着唇瓣,还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就被另一个景象吸引住了视线——

  在岸的另一端,也站着一位有着耀眼金发的少年,他向自己伸出右手,扬起了灿烂的笑颜:

  “不过,吉尔菲艾斯这个姓倒蛮好听的,颇有诗意呢!就这样吧,以后我都用姓叫你好了!”水流的速度似乎加快了,吉尔菲艾斯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少年远去的身影。他无意识地回过头,看向前方那一团未知的黑暗——

  好像有人在叫他,吉尔菲艾斯的理智勉强地将他拉回到现实中来,听着对面传来的冷漠语调,红发青年已无力作出任何反应。

  审判继续——诺恩斯,召唤下一个陪审团员!”好冷啊,吉尔菲艾斯不禁耸了下肩膀,他微微闭上了眼睛,耳边却传来异常清晰的声音:

  滴嗒……滴嗒……

  是——水的声音吗?无力睁眼去查证,吉尔菲艾斯只微微挪动了一下身体;在将手放上胸膛的那一刹那,他却有了某种了然的认知:

  是血——是我的血!

  白色的军服已经有一半变得鲜红,看起来却反而显得更加夺目;吉尔菲艾斯感到血液正自手掌中滑过,伴随着血滴掉落的声音,诺恩斯们跳起了死亡的轮舞——

  “斯库尔*啊,还有海蒂*,暂且停止你们对日月的追逐;收敛起自己的利爪,降落到地面上来——我需要你们灵敏的鼻子,为我们找寻那两只躲藏在格拉西尔*树林中的狐狼!”红色的头发搭拉在苍白的脸庞上,蓝色的眼眸黯然地闪露着苦痛的光芒。吉尔菲艾斯觉得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已经逼迫着他退到了悬崖的边上……

  “这两只野兽有着高尔法伊格*的魔力——”庄严的沃德如此宣布。

  “这两只野兽有着尼德霍格*的利齿——”温柔的维尔丹尼缓缓陈述。

  “这两只野兽有着黑侏儒的心肠——”暴躁的斯考尔德冷冷嘲讽。

  请不要再唱下去了……吉尔菲艾斯在心中恳求着。他不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会是什么样的情况;而且,他也不再确定,自己还有可以去承受它的力量……

  于是,他的意识又一次回到那艘小木船上,任时快时慢的水流载着自己四处游荡——

  已经……天黑了吗?吉尔菲艾斯无意识地想着;放眼望去,周围的一切全都笼罩在无尽的墨色之中,连一点星辰都看不到——

  而后,在岸上,出现了某个模糊的影像——那是一个坐在椅子上的年轻人,在他身旁,停放着一个长方形的玻璃箱。

  吉尔菲艾斯竭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那个图像的含义,但他只来得及对上年轻人忧伤的冰蓝色眼眸,小船便又向前方驶去了……

  “各位尊敬的陪审团成员,公正严明的法官先生啊!请允许我作为你们其中的一员,在这里讲话——”很适合演讲的声音,清晰而洪亮。吉尔菲艾斯暂时离开了意识的独木舟,将目光重新聚焦到眼前的陪审席上——

  在自己面前站立着的,是位身材高大,五官端正,年纪约在40岁上下的男子,穿着一身合体的西服,看上去像是个政治家……

  红发青年的神经在臆想的某一时刻突然与以往的记忆连接起来,于是他想起了这个男子的身份,那是他记录在袖珍电脑笔记本中的档案之一——这个男人,名叫优布·特留尼西特。

  同盟的国防委员,后来的国家元首脸上正闪耀着职业的微笑,他以绝对正义和正确的语调发表着自己的宣言:

  “我认为,吉尔菲艾斯阁下是无罪的——”惊讶地抬起头,红发的青年凝视着特留尼西特的脸庞——他当然不会相信面前的这个人有帮他辩护的目的,但关键是,这个热情的演说家,究竟想要作什么?

  “真正对银河系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的人是——”特留尼西特技巧地拉长声音,以俯视的眼光环视着四周;刻意地停顿了10秒后,他用最富有激情与责任感的声音念出了罪人的名字:

  “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如果还有百分之一的行动能力,吉尔菲艾斯一定会跳起来卡住对方的脖子。但现在,他却只能以眼神瞪视着面前笑容可掬的男子。而这名男子本身,还露出一副正义之友的表情,继续着这场闹剧式的辩护:

  这个人并没有统治全宇宙的能力,却为了一己之私便将整个银河卷入了悲惨的命运;他利用别人对他的尊敬和友情膨胀自己的野心,踏着别人的尸体一步步走向自己的辉煌——”特留尼西特鼓动着他的唇舌,将自己以往的所作所为全部置诸脑后似的开始了华丽的讲演;他的表情和手势完满地结合在一起,以自我陶醉的最高境界不停地吞吐着虚伪的云雾。

  黑衣的审判者一言不发地端坐在法官席上,冷冷地注视着发生的一切。

  闭嘴!……吉尔菲艾斯想大喊出来,可同时却感到自己连维持坐姿的力气也几乎就要消失殆尽了。恍惚之中,他仿佛看到了在岸上正冲他招手的莱因哈特——

  “来做军人吧!做军人可以让你早一点成为男子汉大丈夫!要赶快独立,去把姐姐解放出来,吉尔菲艾斯,你一定要和我上同一所学校哦!”——这一切……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没有哪一个人逼迫过我——吉尔菲艾斯拼命想要反驳特留尼西特的观点,却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

  “更重要的是,这个人根本就缺乏坚定的意志。他打着‘决不滥杀无辜’的旗号,却又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他违背了发下的誓言,背叛了自己的友情,不是吗,各位?“特留尼西特一边热情地寻找着支持者,一边再接再励地说下去:

  “他伪善地装作悲伤,却亲手将朋友送上了刑场;他一手制造了悲剧,却表现得好像受害者一样!这个人没有能够坚持自己的信念——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信仰;无论是在那个事件之前,还是以后。”——够了,够了!求求你,不要再说下去了!——吉尔菲艾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正在崩溃的人格,自心中发出了哀鸣:莱因哈特大人是无罪的,对那时的事情,他一直在后悔——

  “但他毕竟是做了,不是吗?”一个声音陡然出现在吉尔菲艾斯脑海之中,发出严苛的责问。

  “愚蠢的人类犯下了不可原谅的罪孽,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主派他的独子来挽救有罪的人,可他们却并没有认出神子,反而唾弃他,嘲笑他,他最最亲近的人背叛了他,将他钉上了十字架——弥赛亚啊,你已用自己的生命和血洗清了他们的罪,但却无法拯救他们肮脏的灵魂……”红发的青年努力寻找着声音的来源,但一无所获。他只能喃喃地自语:“不,我并不是弥赛亚……不,我没有挽救别人的能力……”突然,一道冷笑的目光穿透了吉尔菲艾斯的神经;猛地回头,红发的青年眼中所出现的,是半躺在座位上的另一位陪审团员:40岁左右的年纪,却已经秃顶,肤色浅黑,五官都很明显;健康的时候,一定是个身材魁梧,给人精力充沛印象的男子……吉尔菲艾斯脑海中的另一个档案缓缓开启,让他得以想起面前这个人的姓名:安德鲁·鲁宾斯基!

  费沙的领主现在躺坐在椅子上,已经丧失了行动的能力;他只能用嘲讽和藐视的目光来诉说自己的轻蔑与不屑:

  愚笨的人们,你们将一生都贡奉给了激情之神,在他那虚伪的庇护之下挥洒着自己的青春与活力;为莫须有的荣誉燃烧自己的热情——但你们并不明白:那美妙的承诺其实根本就不存在!于是,当真实的世界降临的时候,你们便只能望着那逝去的友情空自悲哀——

  “同盟的议长和费沙的领主”,这真是个奇妙的组合。但吉尔菲艾斯心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感叹。他只是沉浸在恐惧之中——恐惧自己心中的猜测:

  会不会,会不会莱因哈特大人也在这里——也和我一样,作为受审者出现?——

  不是的,这些人根本就不明白,我和莱因哈特大人——是……

  面前的两名陪审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掉了,留在厅堂里的,只有特留尼西特尚在回响的话音:

  “有罪的人是——有罪的人……”



  〈注释〉Gratia:恩宠。
  秦皮树和白杨树:分别代表男人和女人,象征生命。
  斯库尔:Skoll,嫉妒之意。北欧神话中的苍狼之一。
  海蒂:Hati,憎骇之意。同是苍狼之一。受巨人族之命,永不停歇地追逐日月,以消灭光明。
  格拉西尔:Glarsir。瓦尔哈拉神殿外的树林。
  袄尔法伊格:Gurfayg。拥有格娜神族魔力的女巫。
  尼德霍格:Nidhug。毒龙,专吃生命之树的树根。

La Madonna*

  有什么东西正在生长……吉尔菲艾斯想着。

  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还能维持坐姿就已经是个奇迹。更糟的是,现在连各种感觉都开始退化了……

  吉尔菲艾斯试着动了动放在胸口的左手,却碰触到某一种物体——那不是纽扣或衣饰,而是——

  花茎!?

  红发的青年不可置信地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早已被花海包围:鲜红的花朵在胸前怒放,似荆棘般的花茎萦绕在颈旁,臂端。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多产生了麻痹的缘故吧,吉尔菲艾斯竟然没有发现那多玫瑰已透穿自己的胸膛——

  想象着自己被花朵钉在椅子上的模样,吉尔菲艾斯忽然觉得整件事情荒谬得可笑。这时,轻微的声音吸引了年轻人的注意,令他抬起了面庞。

  审判者似乎在说些什么,但声音却小得可怜。吉尔菲艾斯努力地侧耳倾听,可只勉强听到了其中的一句:

  “——最后的陪审员啊,说出你的证言来——”黑衣法官的嘴唇还在颤动,但吉尔菲艾斯却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这种感觉,就好像死前一样……红发的青年一边如此地想着,一边冷静地推断着自己身体的情况:大概是由于失血过多造成的暂时性失聪,再这样下去,也许会休克吧……

  红发的青年疲倦地扯出自嘲的笑容,静静地等待着——但是,自己到底是在等待些什么呢?

  “你还不明白吗,迷途的羔羊?——你已经为愚蠢的人类所背叛,被丢弃在荒芜的草原之上!”突然地,一个声音以不容置疑的语气直插入吉尔菲艾斯的脑海之中;并用至高无上的口吻劝戒着不知所措的青年:

  “自诩为你至友的人并没有遵守你们共同的誓言,也没有坚持自己的信念——他对自己朋友的背叛和对自己信念的不忠,最终导致你坐在了这里——众神的终审之堂!”不莱因哈特大人他一直遵守着我们的誓言,他甚至为此不惜——

  吉尔菲艾斯无法抑制地颤抖着,以自己全部的意志抗拒着来自精神层面的猛攻——

  他甚至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作为火种,去燃烧点亮那个誓言!

  “是这样吗?那么,他究竟为何而那样做?是为了你吗?只为了与你约定的那个誓言?——如果真是那样,他又为何要背叛你们共同的信念,犯下那样的罪行?”“——他只不过是把你当作了对自己最最完美的幻想,因为他知道你会永远站在他的一边;而当你为了真理去反抗他的时候,幻像破灭了,他开始意识到:你们是两个不同的个体——而这是他所无法接受的!于是,你的生命便只能以悲剧收场!”不,不!——事情决不是你想的那样!——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我为莱因哈特大人牺牲是个悲剧?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莱因哈特大人所作的只是为了赎罪?——

  “你以自己的一切去守护他,救赎他——时刻如此;而他又用什么来回报你?——他将你推入了地狱;而自己却以受害者的身份高居在那云端的天堂!”——天堂?莱因哈特大人怎么可能住在你所说的天堂?!——他一直为那件事背负着,所有的罪过!——

  “作为一个有着争霸野心的人,他并不明白自己需要什么——只因为感性的冲动,就自私地将你留在身旁——”“于是,你便甘心情愿地为他牺牲生命;而他,却用别人的同情遮掩自己的罪责,给你穿上‘不需要存在’的外衣;他为了自己的野心牺牲了最可宝贵的东西,并践踏着它的遗骸,登上了那冰冷的顶峰——这时,他才又想起了昔日的温暖,才回想起曾经的挚友——”不是的……不……

  连申辩的力气都没有了,吉尔菲艾斯渐渐觉得自己的意识模糊起来——反正,无论怎样辩解都没有用处——紧闭着眼睛,红发青年的身心都陷入了无尽的黑洞……

  ——到现在为止,我所作的一切,都是错误的吗?——

  或许是吧……或许是吧……

  誓言,友情……这些东西真的是莱因哈特大人所需要的吗?如果我没有那样做的话,或许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若是……若是没有我的存在,从一开始,事情可能就会不一样……

  如果我不存在……

  或许……或许——

  我是不应该存在的人吧——

  是——那样的吗?

  已经没有力量反抗了……吉尔菲艾斯想,无助地咀嚼着心中苦涩的滋味。

  莱因哈特大人,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或许是第一次吧——有谁能来帮帮我?在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吉尔菲艾斯都在扮演着保护者的角色。因为要成为对莱因哈特大人有所帮助的人,他已经将所有的责任都担在了自己肩上;同时也放弃了,作为少年所应有的,任性与天真——复杂的世事使自己不可以轻易接受任何人的帮忙。

  可是,现在——

  请……帮帮我——

  无意识地呢喃着,吉尔菲艾斯觉得滚烫的液体正在眼眶中聚集,从没有察觉到自己会这样的脆弱——

  “齐格……”是——幻听吗?吉尔菲艾斯一动不动地僵坐着。这是他支撑自己仅存信念的最后防线,如果连这一点都不复存在的话……

  “齐格……”伴随着温柔的话音,耳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在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吉尔菲艾斯感到和煦的阳光正拂过自己的面庞。

  “安尼……罗洁——”金色的长发,秀丽的面容,纤细的身姿,朦胧的微笑。居住在吉尔菲艾斯心中圣殿里的女性伸出白皙的手臂,轻轻握住了红发青年沾满血迹的右手。

  “齐格……”靠着识别唇形,吉尔菲艾斯知道安尼罗洁呼唤了自己的名字,但后面的话语却听不清楚。他焦急地用眼神诉说着自己的无奈,而安匿罗洁似乎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搭拉着的散乱头发被整齐地理到脑后,吉尔菲艾斯感到女性细腻的手掌在脸上缓缓抚过。

  阳光在瞬间倾泻下来,洒在纯白的厅堂之中;光阴如箭般飞逝,红发青年的脑海里闪现过往事的镜像:

  “齐格,要和弟弟做好朋友哦!”——

  “齐格!弟弟一向多亏你的照顾!”——

  “弟弟嘴里不说,或许他自己也没察觉,其实,他是很依赖你的!弟弟的事以后就麻烦你了,好不好?”……

  回想着自己所发下的誓言,吉尔菲艾斯凝视着眼前的女性,他看到的是:悲伤的水蓝色眼眸,苍白得透明的面庞,闪现着哀愁光泽的长发……

  “安尼罗洁小姐,你不需要自责。对于所作的一切,我绝不会后悔!”吉尔菲艾斯望着那双温柔的眼睛,以神情诉说着埋藏在心中的话语。这一刻,红发的青年终于可以释怀:不论自己是否对帝国不可或缺;不论自己是否是有罪的人;不论自己是否是弥赛亚——如果这些都是建立在那一瞬间的决择上的话,那么,不管有多少次选择的机会,自己都会义无反顾地冲上前去!——或许那确是不顾别人感受的决定,但吉尔菲艾斯却明白自己的内心:就算是被别人当作罪人也好,就算不为莱因哈特大人原谅也罢——我都必须保护他!因为,保护莱因哈特大人就是保护我们的梦想——这一点,是不需要别人去明白的!

  缓缓地,安尼罗洁绽出了一抹微笑,那并非是凄美的花朵,而是明了的神情。她望着面前的红发青年,慢慢地张开双臂——

  被拥入温暖怀抱的那一瞬间,吉尔菲艾斯感到眼眶的湿润。恍惚见,他的耳边传来轻柔的嗓音:

  “谢谢你,齐格——弟弟就,拜托你了!”伴随着光线的骤然增强,安尼罗洁消失在晶莹的空气之中。吉尔菲艾斯还来不及作出反应,黑衣的审判者便敲响了手中的小锤:

  “时刻已满!主啊,请允许我开启——所有灵魂的eschatos*!”



  〈注释〉La Madonna:西班牙语,圣母。
  Eschatos:终结之意。

Redimere*

  大地剧烈地晃动,光线明暗交错。吉尔菲艾斯感到身后的坐椅正在迅速地改变着形状,并不停地往上攀高。于是,红发的青年便在荆棘的簇拥之中升到了半空;而此时映入眼中的景象,令吉尔菲艾斯更加不知所措——

  椅子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白色的树木,这巨大的生物有着三条粗壮的根络,无数枝条盘根错节地纠缠在一起,组成了永不干枯的伊格德维修。它的主干笔直地插入穹顶,而以吉尔菲艾斯为中心,在与主干成九十度角的左右两边,又各长出一根稍细的枝条,繁密的叶片覆盖着那巨大的躯干,洁白的颜色闪现出晶莹的光芒。所有的树枝上都雕刻着阿瑟神族的文字,仿佛召告着自己的神圣与容光。

  ——这个样子,还真有些像弥赛亚呢——吉尔菲艾斯忽然有一种想笑的冲动。身下的神木已由纯白变成了鲜红——那是以他的血液作为颜料而披上的行刑者的外袍。红发的青年俯视着脚下的大地,心里默默地想着,——终于,要宣判了吗?——

  出乎意料的,他心中一点也不感到惊慌——现在,他已再次找回了理智,坚定了信心,红发的青年决不会因自己的选择而感到彷徨。

  虹桥*的守望者海姆达尔*吹响了他的号角,那悲壮的号声在三界间回响;瓦尔基丽雅骑着白马,手握长矛,在天空中轻盈地飞翔;至圣的神殿里充盈着自尼夫尔海姆的冰川反射而来的寒冷光泽,空气凝结了起来,人们仿佛可以从中看到自己的镜像。

  吉尔菲艾斯被着神奇的景象所吸引,眼睛在不经意间瞥向了陪审席,却看到在那里还端坐着一位身披白色斗篷的人——安尼罗洁小姐不是最后一位陪审团员吗?那这个人是——

  猛然间,吉尔菲艾斯脑中响起了震耳欲聋的轰雷之声:难道是——?!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红发的青年以惊人的音量大喊道:

  “莱因哈特大人!”胡因和穆宁乘着音波盘旋,将黑色的羽毛撒落在红白交错的神树之上。一时间,诡异的光泽映照着吉尔菲艾斯苍白的脸庞。

  那神秘的人抬起头来,斗篷轻轻地飘落在地上;于是,大理石地板上便映射出了耀眼的金色光芒——

  “吉尔菲艾斯……”脸上有湿热的液体滑过,红发的青年知道自己哭了。他用尽所有的力气,却只是哽咽地发出声音:

  “莱因哈特大人……”“对不起,对不起,吉尔菲艾斯!——”呼喊的声音盖过了吉尔菲艾斯的话语,金发的青年不顾一切地冲到神木前面;他抱住粗壮的树干,不顾鲜红的血迹弄脏自己的衣服,用尽力气喊出忏悔的语句:

  “都是因为我——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吉尔菲艾斯!”高傲的头颅低了下来,使劲地摇动着。仿佛感受到了人间的痛苦,劳瑞蕾*们张开了她们的檀口,一时间瓦尔哈拉外的伊芬河水波涛汹涌,墨绿色与暗蓝此起彼伏,如猛兽般的水流瞬时吞没了大地,就仿佛是浇灭了人们心中的最后一盏明灯——

  红发的青年想要阻止,却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密友在痛苦中挣扎的模样。

  “不是这样的,莱因哈特大人——我……”还来不及说话,三位诺恩斯便走上前来。

  “忏悔者啊,是无法赎罪之人——”庄严的沃徳如此宣布。


  “悲伤者啊,是愿望落空之人——”温柔的维尔丹尼缓缓陈述。

  “软弱者啊,是逃避命运之人——”暴躁的斯考尔德冷冷嘲讽。

  “无法救赎的罪过,无法挽救的灵魂——只能在海尔的宫殿中,永久地长眠——”边歌边舞之间,她们已用黑色的丝线将莱因哈特捆绑起来,而金发的青年宛如没有灵魂的躯壳似的,一动不动地听任诺恩斯的摆布。

  黑衣的审判者敲响手中的小锤,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布最后的判决:

  “判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有罪!”与他的回声相呼应,圣殿中马上响起无数个声音:

  “有罪——有罪……”“罪人——罪人……”“不!——”吉尔菲艾斯大喊着,努力挣脱着花茎的纠缠。

  为什么是这种结果?!——受审者不是我吗?——莱因哈特大人所忏悔的“罪”,是和我完全一样的——那并不是什么罪过啊!难道要我们为莫须有的罪责认罪吗?——弥赛亚和罪人?究竟是在指谁呢?

  血不停地流淌着,染红了纯白色的生命之树,吉尔菲艾斯不顾一切地挣扎着,叫喊着。但莱因哈特已经随命运女神们向着敞开的大门走去。吉尔菲艾斯仿佛看到了,站在门的那一边,正准备迎接客人的死亡女神。

  “莱因哈特大人!”吉尔菲艾斯再一次呼喊,金发的友人突然回过头来,两人的目光在一瞬间相对——

  “吉尔菲艾斯——”红发的青年清楚地看到,友人的眼中盈满了晶莹的泪珠;而微微颤抖的声音,正自那秀丽的薄唇间飘逸而出:

  “我知道道歉也没有用,但是,我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我已经实现了对你的承诺——”金发的青年以急切的语气诉说着,努力不让眼泪掉落下来。

  是啊,就是这个——为了我们共同的理想,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要坚持下去!没有弥赛亚,也不存在罪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愿望……

  “我已经将宇宙掌握在手中了——”现出一抹笑容,莱因哈特对好友说着,“但是——我真正想要的是……”猛然间摇晃着头颅,金发青年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吉尔菲艾斯,我好寂寞!吉尔菲艾斯,我只想要你和姐姐陪在我身旁!”“莱因哈特!”在这一刻,两人的心灵经过多少岁月的流逝,终于再次紧紧相贴在一起——本来就不存在谁为了谁而牺牲,因为我们两人,是互为依托的——并非是一个人,却拥有同一个梦想;为了在天空中翱翔,我们永远共用同一对翅膀——不必在乎任何形式,因为我们所发下的誓言,至今仍在晴朗的夜空中,如星般闪闪发亮!

  “莱因哈特——”“吉尔菲艾斯!”黑衣的审判者轻轻地点了点头,诺恩斯们唱起了重生的颂歌;伊吉尔*送来了温柔的微风,伊格德维修上的叶片轻轻摇晃,任晶莹的水滴盈盈下落;荆棘的花茎缓缓放松,与那朵玫瑰一道化为天际的彩虹。吉尔菲艾斯自大十字架慢慢下降,直到与昔日的友人双手相握——

  伊芬河水渐渐平静下来,大地再次出现在水面上;日光温柔地普照在苏醒的泥土之间,神车又一次飞驰过晴空;经过雨水的洗涤,阳光变得更加洁白和柔亮,使瓦尔哈拉披上了崭新的盛装。

  在耀眼的光芒之中,显现出两个人影,他们是那样的年轻与自信,带着永不放弃的微笑,正并肩走在那用生命之木建造而成的碧芙洛斯特之桥*上。

  渐渐地,在他们身后,光华慢慢地聚集,仿佛出现了白色的羽翼,那纯洁的象征正要将这对欧里啊尔和尼苏斯*带到那一片属于他们的圣域中去。在那里,他们将永远不再分离——

  “吉尔菲艾斯,你说我可以将全宇宙掌握在手中吗?”“除了莱因哈特大人,还有谁能做到呢?”是啊,只要我们两人在一起——而且从现在开始,我们也一定能够携手重返那片属于同一个梦想的自由蓝天。

  而我们的出发地,就在那一片遥远而美丽的——

  上帝之城——



  〈注释〉Redimere:救赎。
  虹桥:通往瓦尔哈拉神殿的虚幻之桥。
  海姆达尔:Heimdall。守望之神。
  劳瑞蕾:Lorelei。海精灵。
  伊吉尔:Aegir。风雨之神。
  碧芙洛斯特之桥:即虹桥。